罗伯特·希勒深刻地理解“时机”的涵义。整个１９９９年的暑假，他一刻不停地赶写着《非理性繁荣》。他知道他在与时间进行角逐。自从美国在１９９２年度过了那个令人厌恶的衰退期后，股票市场已变成一场兴奋异常的全民游戏，在ｄｏｔ－ｃｏｍ风潮的席卷下，似乎所有人都有些得意忘形。
　　罗伯特·希勒在８０年代就预感到股票市场的价值被严重高估了，当他试图将自己的思考写出来时，１９８７年的黑色星期五已经不期而至。

　　在１９９９年的最后几个月里，这位耶鲁大学经济学教授暗中担心，股票泡沫会在他写作完成之前崩裂。２０００年３月，《非理性繁荣》终于出版，希勒把一路凯歌的股票市场称作“一场非理性的、自我驱动的、自我膨胀的泡沫”。一个月后，纳斯达克股票指数由最高峰的５０００多点跌至３０００点……在此之前，尽管将互联网泡沫比作当年的荷兰郁金香、南海公司泡沫的警告不绝于耳，但只有希勒教授用清晰、完整的经济学理论解释了它。这个恰当无比的时机一下子将他推向了这个时代最令人瞩目的预言家的位置——希勒先生不仅是那位喜欢在课堂上天马行空、喜欢坐在电脑前幻想将全球股票市场联结在一起的异想天开者，他还具有预测灾难的能力。希勒教授并不讨厌这种迅速膨胀的名声，他像孩子一样指给我们看《非理性繁荣》的１２种译本，他的儿子抱怨说，爸爸出现在电视上的频率比在家里还高。

　　希勒至今仍未学会如何成为一个明星人物，面对电视镜头他仍然羞涩。即使他已经接受过无数次采访，在我们面前仍略显孩子般的紧张。尽管《非理性繁荣》为他带来了令人吃惊的声名(与版税)，但试图从一个畅销书作家的角度理解希勒是危险的——尽管公众正是如此看待——他们喜欢这个时髦的书名，而非其内容。希勒迷恋于谈论历史，因为当你以历史的眼光来看待今天时，你会发现更清晰的脉络。

　　第二次世界大战为何爆发？罗马帝国为何灭亡？希勒发现很难用一种原因解释这种历史性的转变，在一连串因素驱向同一方向时，真正的转折点才会出现，这同样适用于人类的经济行为。希勒一直不满于经济学仅仅依赖于统计数字，因为它们太狭窄了。他在股票市场上发现，价格的波动与股息的变化并没有经济学家想象的那种关联，“为此，我不断得到批评，因为职业人士不相信有效市场理论会失灵。”在接受一家杂志访问时他说。

　　多年以来，罗伯特·希勒始终相信，心理学、社会学等因素正在深刻地改变经济学的面貌。他在耶鲁大学经济系的办公室与心理学系和社会学系只有几米之遥，而他的心理学家妻子可能比任何人都更深刻地影响了他的研究。他是“心理金融学”的倡导者之一，尽管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经济学家在此领域做出突破性、令人信服的模型或是解释。但是希勒至少已努力提醒人们，我们的世界如此复杂，妄图用一种理论来解释复杂现象是可笑的。驱动９０年代令人眩目的股票市场的当然不仅是高科技公司的涌现，它更是婴儿潮一代高涨的乐观情绪，也是财经媒体泡沫膨胀的结果，而这一切将最终归结于人类天性中的非理性因素。非理性投机像毒品一样令人着迷，希勒在著作中提到了过去１００年来一次次面貌相似的投机热潮，每一次人们都相信自己“正在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而历史教训并不足以让人们变得理性起来，正如希勒所说，“它是人类根深蒂固的局限性”。

　　希勒相信目前的美国股票价格仍被高估。当然，他本人正是这种“非理性”的受益者，美国前财长罗伯特·鲁宾说，在股票市场大跌时，希勒的书的销量却不断高涨，他是下跌的最大受惠人。这种收获超出了希勒本人的预期，也暗示出了某种非理性。

　　罗伯特·希勒的谈话就像他的面孔一样，年轻而又精力旺盛。他常常不自觉地漫游到更广阔的语境里，但这或许正暗示了他对待世界的态度：它们由更广阔背景与更复杂的因素促成，充满不确定性，清晰的答案只能在数学模型而非现实生活中找到。非理性繁荣

　　问：你何时开始感觉到股票市场的“非理性繁荣”？

　　答：１９８７年我想出这个标题，但因为同一年发生了股市崩盘——１９８７年１０月１９日是单日股市跌幅最大的一天——我就搁置下了这本书，直到１９９９年再重新拾起。所以，你可以说，这本书我花了１２年才写完，这当然有些夸张。实际上，(这本书)起源于我与杰里米·希格(沃顿商学院教授，《长线投资》一书作者)之间的一个电话。我对他说，我想推出自己学术论文的修订版。他说，“不，你应该写一本新鲜的书——正在发生的事情”。我想了想，觉得他是对的，因为股票的价格当时高得离谱，所以，我坐下来开始“写”这本书。

　　我常常告诉自己的学生，人类最通常的想法之一是，不去考虑现在我们处于人类历史的何处。也许你自己就是这样的学生——念了大学，然后做一份工作，结婚，如此而已。你应该从一个更宽的角度看待自己，看看这个世界正在发生什么。我采纳了自己的建议。

　　问：现在，你仍然认为股市的价格被高估了吗？

　　答：是的。在我的书中，我计算的股票与收益比大概是３０，是股市平均水平的２倍。所以，我认为价格仍然被高估了。

　　问：你认为投资者的乐观心理是９０年代股票市场的重要推动力之一，９·１１事件是否改变了这种盲目乐观的时代精神？

　　答：９·１１事件并没有对人们的信心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在我看来，这一事件加强了人们的信心。我们看到的是，一次重创、信心下降，还有股市下跌。但是，接着一切迅速变得更好。其后，又发生了炭疽热病毒事件，并使得三个人死亡。然后一切就结束了。

　　既然人们有了这些经验，那么就应该不再害怕任何事情，所以，一切都反弹得很快。看起来人们的信心比９·１１之前更高。阿富汗的反恐战争是一次现代高科技的展示，是信息科技使得这场战争进行得如此顺利。我认为这进一步加强了股市繁荣时期出现的错误想法。人们对股票市场的信心值居高不下，我们刚刚推出了一个股票市场信心指数——这是一个与消费信心指数不同的指数，起点为１９８９年。个人投资者信心指数尤其高。

　　问：在过去１０年这个指数的变化如何？

　　答：指数一直在上涨，股票市场也同样。股市的繁荣要花许多年才能达到，也不会在一天之内垮掉，它随着公众的想法而改变。我正在研究的这个指数只有１３年数据，时间并未长到足以显示足够的变化。但是可以看出，过去１０年里，相信当年股市会上涨的人占的比例从６５％升到大约９０％。另一个指数显示的是股市下跌后相信它还会上涨的人数所占比例：１９８９年大约是５０％，现在大约是９０％。

　　问：你认为信心不断上升的原因是什么？

　　答：这是我很难回答的问题。也许是人的天性，也许因为股市必然要下跌，所以人们相信它一定会上涨。我的一本书里提出了大约１２个可能的原因，但我想最显著的原因可能是互联网——这个深深改变了人们交流方式的媒体对人们的思维方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许多原先存在的界限都被打破了。如果我建立一个公司，就可以立即把产品卖到世界各地，这十分吸引人，再加上这些年的经济繁荣，就好像一个全新的世界正在到来。

　　问：经历过前两次动荡的人们仍会觉得股市是安全的吗？

　　答：是的，这部分是由于人们相信９·１１事件不会重演，因为阿富汗的战争到目前展示的都是高科技的胜利——看起来不会有美国士兵伤亡，直到最近才有。从前怎么会有一场没有伤亡的战争？

　　问：你是否在说，科技的发达使人们非理性的一面更加膨胀？

　　答：我想是这样。想一下现代通讯：人们如何看到图像、看到危险、看到现在中东以色列与巴勒斯坦正在进行的冲突。美国人看到这一切会感到害怕，但是，你只是在电视上看到这一切，并非在现实中。现实是你走到街上，看到一切都有条不紊。除非你自己的国家遭受重复地攻击，否则就不会一天到晚忧心忡忡。９·１１事件确实对于股票市场和信心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这是个不会重复发生的事件。如果我们受到更多的恐怖主义攻击，我想，那会对人们的信心造成伤害，但目前看来一切都好。这与１９９１年的海湾战争很相似。战争刚开始时，美国人也很担心会在本土遭到恐怖分子袭击，但到了战争结束也没发生，人们反而变得更有信心。

　　问：安然公司的破产对于股市有何影响？

　　答：你看公众的信心指数仍没有下降，它对机构投资者有一定影响，却对普通投资者没有直接影响。

　　问：这是否说明历史必定会重演？人们难以改变自己的心理定势？

　　答：人类心理的基本模式永远也不会改变。当然，特定的经历会留下持续的记忆。在１９２９年股市崩溃之后，一代人都非常担心，而今天，那些担心的人都死掉了，我们有了新的一代。我想经历过某件事会使某些东西的名声更为可信。

　　问：美国会面临另一次像１９２９年一样的股市崩溃吗？

　　答：从纳斯达克指数目前的跌幅来看，其实已经与１９２９年一样了。经济现在有一点衰退，看来像是程度最弱的衰退，我不敢肯定它已经结束，虽然有好转的表面迹象，但衰退有持续的趋势。１９９１年的衰退从技术上看在１９９１年就结束了，但实际上到了１９９２甚至１９９３年才真正结束。我看不出(股市)有什么弱点会导致一系列严重的衰退，我不能做出预言。

　　问：除了“非理性繁荣”，９０年代是否有其他重要的遗产？

　　答：这个时期进行了很多试验。在员工的雇佣方面发生了不少变化。在美国，企业为员工提供股票期权这样的奖励，许多公司尝试风险投资的方式。另一方面，人们勇于尝试，一些ｄｏｔ－ｃｏｍ企业生存了下来，而且经营得不错，像Ａｍｚａｏｎ和ｅＢａｙ。许多人将ｄｏｔ－ｃｏｍ泡沫与美国１８４０年的淘金热相比，两者在某些方面的确有可比性，但我想，这次可能会有一个更好的结果。我们有一些真正的科技在发展，我们从中确实得到了更好的遗产。格林斯潘功过是非

　　问：如何看待格林斯潘在９０年代的作用？

　　答：格林斯潘是我们的伟大舵手，他担任美联储主席已有１５年，一直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他显得威严，很智慧，他总是说谜一样的话，就像古希腊的先知。一直以来美国最担心的问题是“通货膨胀”，我认为这令人难以理解。格林斯潘１５年来帮助预防了通货膨胀，我想这为他确立了道德威信。如今人们很难在宗教信仰上保持一致，但格林斯潘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教皇。他谈话中体现的现实主义、美联储独立而又核心的地位，使他的形象充满道德感，他被视为国家的脊梁、道德权威，人们对他的信仰高过任何总统。

　　问：他退休之后呢？

　　答：这会造成一定的心理影响，人们失去了一贯的心理依赖。美国和欧洲国家对于强势的货币感到自豪，也许还有其它国家和地区，如中国香港保持与美元的固定汇率……但是我想人们夸张了这一点，强势货币是一个国家经济力量的显示，这样可以保持低通货膨胀。如果我们失去格林斯潘，将会出现一个谁来接替他的问题——这是一个很难接替的角色。

　　问：格林斯潘是否也带来了一定的负面影响？

　　答：我不能确定他的负面作用是什么。你可以认为，在某些程度上他应对这场泡沫负责——这是一个很大的过错，但我并不想过多强调在这一点上他所负的责任——他可能助长了泡沫。１９８７年股市崩溃时，他新任(美联储)主席，入市干涉并拯救了股市，在当时这样做可能是对的；在１９９８年，他又解决了长期投资管理公司(ＬｏｎｇｔｅｒｍＣａｐｉｔａｌＭａｎａｇｅｍｅｎｔ)的危机。这两件事给人们造成的错觉是，他能阻止(股票)市场下跌。１９９７年他开始提出新经济主题——虽然他的话总是像谜语一样难以确定，但他的意思是现代科技会改变经济。如果你问他的贡献是什么，特别是他的职业中出色的贡献，我的看法是，当失业率下降到很低时，他调整了货币政策以防止通货膨胀，而且他做得对。但是，很难将他的成就与缺点区分开来。是的，经济增长非常强劲，但是，问题是也出现了泡沫。互联网与科技创新

　　问：dot-com公司是否与福特的T型车一样，都是某种伟大的创新？

　　答：这是个很好的问题。是的。